妻子从北京带回我译完的新书，作者是日本顶流绘本作家吉竹伸介。这两本书的书名格外特别，且都不算短小：《有精神所向披靡，没精神一滩烂泥》与《不把抱怨吐出来就没法加油》。实则它们的日文原名直译是《好的弱音》，“弱音”二字在日语中意为微弱的声音，其承载的意蕴与中文里“弱音”的字面意思难以完全对等，这也恰好触碰了文学翻译的核心难点。依我常年的翻译经验，日语中越是浅白的词汇，越难精准传递其背后的深层意涵；反倒长句翻译时，将其拆解为短句层层叠加，反倒更容易拿捏分寸。这便是翻译界常说的“做减法难，做加法易”，或许与不同语言的本质差异有着千丝万缕的深层关联。

这两本书的核心，是描摹初涉世界的孩童那些松弛却深刻的思绪。这份松弛感，源于孩童尚未“看透”世界、甚至未曾对世界产生“觉醒”的纯粹状态，而这份看似稚嫩的懵懂，却总能精准叩击成年人内心最柔软的角落，引发强烈共鸣。从这个角度而言，吉竹伸介看似在书写孩童的世界，实则藏着对成年人的深切关照与温柔抚慰。全书文字细腻柔和，毫无沉重感，诸如“能活着，就活着”“你没有大志向，也没关系”这样的表述，自带一种轻盈却有力量的质感。这种“轻”绝非单纯的治愈，而是吉竹伸介独有的表达智慧——以最柔软的笔触，传递最坚定的思考。

两本书的阅读门槛极低，字句浅显易懂，字里行间却藏着足够的思想深度。从最初翻译吉竹伸介的成名作《这是苹果吗，也许是吧》至今，我已陆续译过他十多部作品，最深的感受是，他从不会将既定观念强行灌输给读者，反而刻意保留了多元的解读空间，引导每一位读者走进自己的内心，直面那些被忽略的焦虑、恐惧与困惑。他的文字没有锋利的棱角，摒弃了鸡汤式的说教，却在温柔的叙述下藏着骨感的内核，更藏着一种孩童式的叛逆——对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社会秩序、约定俗成的固有观念，悄然揭竿而起。

这份叛逆从不是激烈的反抗，而是借着一个个孩童式的提问缓缓展开，透过一张张懵懂的面孔自然流露。它让读者在翻开书页的瞬间得以“归零”，暂时卸下成人世界的枷锁，那些被默认“不是问题”的规则、被视作“理所当然”的规训，都能在这里被坦然提出，被认真审视。就像书中所言：“一个人不吃饭是会死的，不去无条件地信个什么，有些人是活不下去的。”这句话直指“人一定要如何”的社会规训，字里行间满是冷静的反思。配图中那个面无表情的小男孩，平静的神态里藏着对既定规则最坚定的质疑，无声却有力量。

又如“闭上眼，闭上眼，别把多余的东西放在眼里。闭上眼，闭上眼，为了找到自己的语言”，画面里闭着眼的小孩，看似在做简单的动作，实则在探讨信息爆炸时代的生存命题——如何在纷繁杂乱中保持头脑清明，如何守住独立思考的能力，如何捍卫属于自己的自由意志。而我们意译的书名《有精神所向披靡，没精神一滩烂泥》，也正是为了传递这份反叛：当人褪去功能性价值，不再强势、不再产出，陷入软弱与模糊的状态时，就真的毫无价值了吗？

这份叛逆的底色，是孩童式的赤诚与勇气。“我其实并不明白许多对话的意思”“即使内心扭曲，我就是我”“活着就是活着”“放弃也能带来希望”，这些直白到近乎笨拙的表述，恰恰是孩童最珍贵的特质——敢于戳破虚假，坦然直面真实。成年人的世界总对哲学有着刻板印象，仿佛它只该是德国人高冷的思辨，或是佛学中高深莫测的玄机，却忽略了哲学本就有千千万万种表达形式，可藏于厚重典籍，也可藏于轻薄绘本。

吉竹伸介这些温柔又尖锐的小漫画，便是哲学最鲜活的载体。哲学的价值，从不在于形式的高深，也不在于是否顶着“哲学家”的名头。只要在认真思考自我与世界的关系，便是在进行哲学探索；只要诚实地审视自己的生活、接纳自己的状态，便是在好好活着。值得一提的是，书中的思辨虽有深度，却带着几分自言自语的“唠叨感”。也正是这份细碎的唠叨，让全书的节奏变得舒缓自然，读来如同与内心的自己轻声对话，自在又安心，在不经意间，便接住了那些散落的哲学微光。

延伸阅读：秋山归僧